2025年9月23日星期二

他說他想留在深圳

他的深圳,是清晨七点钟在某校布吉地铁站外排队买北佬早餐的长龙,是4号沿线月租五千的单间,是在微信群里转发“港硕申请说明会求赞(甚至更差 澳门)”消息时小心翼翼的语气。他说想攒点钱,毕生愿望是买一套前海区高层小三通,还有一间学位房“给未来”,自我介绍不忘QS排行。

我不过握着吉州窑茶盏,凝视着金红色的茶汤,但那是女友在临沧云雾般的海拔上收下一座山头后空运的顶级滇红金针。客厅里有一台父辈80年代背回来的木色昭和空调,冷气冻头;阳台正对着明华轮,船边依稀可以看到消失的海岸线。那片宝蓝色的碧波,只存在于记忆中,仅有的证据是小时候在楼下玩的照片,定格在和平照相馆冲洗的爱克发Ultra 100里面。海面从白色的栏杆里探出头来。

他一脸激动要给我看顶级国产电车,我以为是高合Z,带绿线的冰裂纹手机上赫然是一台汽配城风格保时捷电车,告诉我经历了60几期摇号后,自己曲线救国成为了尊贵的粤B车主。六位数的号牌上有三个连号,尽管从他手机的还款提示我心里很清楚那多半是他的父母赞助的首期。

我翻过抽屉里一叠老相片。九十年代,我们家车库停的是黑牌 600SEL,旁边并排五台凌志,车头朝着深南大道的夜色。报废政策的到来让一些人来家里喝茶,因为我哭闹着不想卖掉上幼儿园时候的座驾,那时的我刚刚够到方向盘的上缘。当他们走的时候,那台灰色的平治在几个摩托罗拉大哥电话的操作下从粤B变成粤Z,屁股上多了一张反光车牌,继续驰骋在滨河大道的夜色里。

他兴奋的说要计划带我去吃brunch,给我看小红书一个热门打卡地。两瓣生菜陪葬在半死不活的甜椒和彻底死透了的奄列上。我翻着母亲当年在利兹读 PhD 时寄回的手写菜谱,我基于我俩健康考虑建议他整点粤菜。然后他带我去了一间装修无过却看起来太尝试怀旧的场所,用谭仔米线的粤语口音order,说这样才像本地人,吃着100一件的濑尿虾和60一片的东星斑水饺,完事了对着一张四位数的小票让我帮他拍照。

我想起坐车1小时在盐田海旁的铁皮屋里被部长从车上迎到桌旁,桌上是一碗蒸气四溢的2头鲍翅汤捞饭和顶级茶叶(大人们让我拿其他东西洗杯子),叼着烟的厨师将花生油锅给我泼在他从蒸柜里取出的老虎斑,给我拍了一张照片。夏日的雨点落在铁皮屋顶上,室内弥漫着一股黄金海胆炒饭的香味,我记得桌上有一碟濑尿虾,空壳堆满了巨大的不锈钢盘子,因为拨着手疼。大人们兴奋的讨论认识的渔民使用五条日本发动机的快艇将渔获送到厨房,以及清远林场走地鸡的品种。那种兴奋莫名其妙的相似。

他把前海当“产业圣地”,在欢乐海岸门口能看到的无人机秀自拍一张,玻璃写字楼直耸天际,不经意间传送了几张莲花山看到的LED夜色,赛博朋克风格的电路板海洋。我觉得深圳的飞鸟是可怜的,无论是白天的眩光,抑或是夜晚的喧嚣,就像住在巨大的华强北3000块一套的图吧RGB lifestyle机箱里面一样。N年前的一个夜晚,爷爷带我站在同样那些楼顶,看着灯光亮起。市民中心的烟火窜上夜空,他说,今后,这条街的招牌会比季节更换更快,他会不会想到,建设着城市的人,最终又带着汗水一文不剩的离开了这座城市,和像他一样抱有幻想的人擦肩而过?

他嘴上说“不卷”,心里还是盯着万象城(原来的那个)的新表橱窗。和我逛街的时候不经意漏出手腕上的江诗丹顿,对我斥走导购小妹的神情甚为不解,还在电话谈论前海活动上和“领导”同框一次,便对外解释为“政策窗口”。仿佛忘记了他初中带过,又急切的扔回抽屉的卡西欧,波衫和巴西配色小球鞋。我觉得,甚好还是不要告诉他零几年楼下的星巴克还未开业的时候请我去benchmark了他们咖啡机的口味,还送了我20斤刚出炉的咖啡豆,只因父辈搞市代理的朋友听闻我从塞伦盖蒂safari回来,想找个借口约我聊一下当地政府打猎牌照的发放,我告诉他我过去只是为了拍照,为某个保护大象的协会慈善拍卖黑白照片,说罢还是给了他一个电话,他又送了我20斤。

3点,他终于从前台挂满hype word的AI Web3 深度强化学习pre-A轮带期权独角兽公司下班,拍了张深圳湾大桥的夜景发来,说“今晚海风大,游人不多。高才过了,我们一起去香港”。

我坐进车里,司机把深夜电台声调低,窗外是深南大道的车流如织,即使是这样的夜晚。揽胜纯电模式滑过深圳音乐厅下的天桥,金色的大堂里曾留下过一张我和磯崎新先生在舞台中心的合照。欠曝光的照片上还能看见他的白胡子和深褐色的木头。我忽然想起童年在那个广场上听海阔天空的夜晚,所有的艺人都已经消失,留下一个变成食物广场的书城和某种土嗨的广场舞蓝牙喇叭。音乐厅金色的灯光依然凝视着这个愈发陌生的地方。

我靠在藤椅上,天井中风铃轻响,父亲种的夜来香正开,是时候离开了,让后来的人,生长在这但是又未曾生长在这的人,驱逐同样生长在这但是又未曾生长在这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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